◎麦琪
吃过晚饭,山里开了一个来回。越往里,蝉鸣声声入耳,裹着黏稠的暑气粘在皮肤上,不禁让我想起了在山里纳凉的小时候。那些被蝉鸣填满的夏日记忆,嗖地一声,却把我的童年拉得很长很长。
山里的夏天确实有种特殊的魔力。小时候爸妈忙着在武康做生意,每年一放暑假就例行公事般把我丢在山里阿婆家,这于我倒是“正中下怀”。我非常不喜欢武康的公寓房,巴掌大的地儿总觉得无法施展拳脚。而在山里阿婆家,屋前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屋后是紧挨着大山的片片竹林,我可以由着性子尽情奔跑。
夏至后的山野,蝉绝对是“霸场主角”,它们攀附高枝,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把滚烫盛夏搅得沸沸扬扬。清晨的山雾还未散尽,第一声蝉鸣便像银针般刺破寂静,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顷刻间,整片山林都淹没在绵密的声浪里。村里的大人总是摇着蒲扇说“蝉叫得越凶,日头就越毒”,可我们这群乡野孩子却兴奋得很——蝉声越响,说明能捉的“知了”越多。
捕蝉的竹竿须得用新竹,我总是缠着阿婆帮我做。后山毛竹林里,阿婆专挑那些青皮未褪的嫩竹,指节叩上去发出“咚咚”的空响。削去枝杈时,竹汁渗出清苦的香气,沾在掌纹里可以三日不散。我们拿了竹竿跌跌撞撞地跑,阿婆见了总要念叨:“细竹竿打人最痛哩”,我们便嬉笑着把竹梢弯成满月,弹几滴露水吓跑圈养着的老母鸡。
蜘蛛网要趁晨露未干时采好。老屋的飞檐下总挂着新织的蛛网,我们用竹圈轻轻一旋,那网便像扯散的棉絮缠上来,竹杈碰到蛛丝的刹那,还能听见极轻的“嘣”的一声。远远望去,沾了露水的网丝渐渐发粘,在阳光下泛出蜜糖的光泽,像沾着化不开的甜。
正午的蝉最痴,日头把梧桐树叶晒得卷了边,它们却叫得愈发嘹亮。我们举着缠满蜘蛛网的竹竿,在梧桐树下仰头逡巡,顾不得后颈晒出蜈蚣似的条条红痕。阳光从枝丫间洒下,碎银一般的,除了照着我的眼,也让人有些目眩。我屏息挪步,银丝覆盖在蝉身上,当某声特别尖锐的“嘶……”划过耳边,我也有了战利品。
我们兜着捉来的蝉炫耀战绩,却总被唠叨“别捏坏了翅膀,活不过夜哩”。果然,那些蝉到了黄昏便蔫头耷脑,最终被我们放回树下,换得几声断续的鸣叫,像是在和我们道别。
梅雨天不能捕蝉时,我们就搬个小凳子聚在老屋天井里数蝉壳,阿婆摇着蒲扇说:“蝉蜕能做药,可清肝明目。蝉花也是蝉化的,头上有一角如花状……”我也曾捡到过半蜕的蝉,僵硬的姿态像被钉住的蝴蝶标本,刚羽化的成虫翅脉里淌着金绿色浆液。我忽然明白,有些生命的意义,原不在于能飞多高,而在于将歌声种进时光里,在时光中渐渐凝固成透明薄膜。
蝉一声叠着一声。那半透明的翼膜,在光影中流转着琥珀色的光,那美也是萤火虫似的,一昼一夜的寿命,一星一点的光芒,开始新一轮的轮回计时。
如今,这种纯粹而悠长的夏趣体验,在城市里已经很难找到了。那些我们赤脚踩过的青石板,那些我们钻过的树林山坡,那些藏在声音褶皱里的童年,仿佛又让我回到了那些年无忧无虑的稚子时光。
那个蹲在梧桐树下认真捉蝉的小女孩,她的眼睛里,分明盛着整个夏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