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
爷爷是半文盲,解放前在上海一家印染厂当工头。由于独自掌握厂里的调色核心技术,一直拿着全厂最高薪。虽然生活还算宽裕,但爷爷对于自己的社会地位并不满意。于是勒紧裤腰带,将父亲送进一所“贵族”初中,希望他将来能实现阶层跨越。
然而父亲并不喜欢读书,我印象中,他这辈子也没买过一本他自己看的书。眼看白花花的学费打了水漂,爷爷也没多心疼,平日里经常带着父亲去玉茗楼书场听评弹。这家书场就在家附近,1987年放暑假回上海,我还专门去参观过,感觉平平常常。后来有了互联网,才查到玉茗楼书场出身不凡,它创办于清同治五年(1866),是上海开设时间最长的书场。
父亲后来并没有上大学,爷爷所在印染厂改制成国营以后,准备内迁到武汉。爷爷办了退休没有去“支内”,父亲顶职进厂当了工人,这一当就是40多年。父亲常感觉怀才不遇,爷爷倒没有对阶层跨越计划失败耿耿于怀。
父亲性格孤僻,一辈子没有交下一个朋友,和母亲也常常话不投机。按说晚年生活会十分寂寞,然而并没有。退休后父亲多次去过上海、苏杭,带回不少VCD、DVD碟片,全是评弹名家的唱段。靠着这些碟片,父亲的退休生活有滋有味,从未感到空虚。
与父亲相似,岳父这辈子也没有一个朋友。由于岳母早逝,退休后的岳父四处相亲,先后谈过十多个,没有一个合得来。随着年纪越来越老,岳父越来越寂寞。有时凌晨4点多就醒了,开车30多公里来到我们楼下,在车里睡个回笼觉。然后上楼敲门,往往让我们措手不及。由于赶着要去上班,谁也没工夫招待他。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闲篇,然后跟着我们下楼,回他自己家。
两相比较,便发现爷爷当年给了父亲一个珍贵的礼物,那就是培养了他对于评弹的痴迷。明末清初文人张岱说过“人无疵,不可与交”,实际上一个人如果没有任何癖好,不仅很难交到朋友,甚至与自己也难以相处,岳父便是典型案例。
上学时,父亲想让我放弃一切爱好,全部精力用于学习,以实现他未实现的阶层跨越。记得1983年12月的一个星期天,我趁父亲不在家,偷偷打开电视机,看丰田杯足球赛决赛。巴西格雷米奥队2∶1赢了西德汉堡队,刚刚看完还没来得及关电视,父亲就回来了,好一通数落。骂我玩物丧志,将来断不会有出息。
父亲的预言不幸言中,如今我临近退休了,的确没有一点出息。当年我偷偷培养了三大爱好:看球、下象棋、写作,都属于父亲认为的“玩物丧志”系列。他的认知中,学好数理化才是正经事。
爷爷给父亲的礼物,父亲没有给我。好在我自己培养出了那些爱好,它们足以让我在晚年不需要依靠别人就能获得精神充实。许多有出息的人,年纪越老越觉得孤单寂寞冷,我并不羡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