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唯
因为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上就有“桑”,所以我们断定华夏文明中,桑树是古老又坚定的力量,养育着先民也滋润着后世。翻一翻《诗经》,“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是以桑树比喻年轻貌美之女子,“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是一幅女子提篮采桑的劳动画,“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是古代农人的怡然自得与热爱生活。
湖州钱山漾遗址出土了世界上最早的家蚕丝织品,这里有世界农业文化遗产“桑基鱼塘”,丝织业无论是手工时代还是机器工业时代,都离不开桑树,因为那是蚕的粮食,没有它就压根没有那些柔软的绫罗绸缎、锦衣华服。豪放又细腻的辛弃疾写下“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的句子时,太湖南岸的桑林也是绿意盎然,蚕月条桑的日子,至今在德清周边的农村延续。
大人们养蚕的辛劳、孩子们采桑葚的欢乐纸上多见,回忆不倦。但是有多少人还记得那黄褐中带老绿的桑树皮,曾经也是我们生活里一碗馄饨、几颗糖的来由。
老屋的前屋一年四季不闲,养蚕时要落地,蚕就睡在铺满桑枝和蚕沙的地上,吃了睡,睡了吃,直到变成稻草山上一个个雪白的茧子。三季蚕之外,前屋是放双轮车、蚕匾、锄头这些农资物件的,空的地方时常要摆摊干活。田里施完肥剥桑皮怎么样?桑枝都是爷爷和爸爸一早赶着露水去剪回来的,趁新鲜必须尽早剥掉皮子,一旦水分没了,想剥还得洒水,费时费力。前屋中间有两个大木柱子,爷爷斜着结结实实绑上一把锄头,柱子和锄头柄形成一个夹角,桑条放进这个夹角用力一拉,桑皮就开了口子或裂了纹路。爷爷一根一根拉,我和奶奶一根一根剥,拉过的桑条皮子松了,手顺着桑枝大切口边缘可以一整条扯下来。树枝有大小头,剪下来那个口子是大圈口,到顶端越来越细,倒着剥就费劲了,我要是想磨洋工,那就拿着尖细那头捣鼓半天,假装很认真。奶奶一眼看穿,叫我去看看灶头里的火熄了没,锅里煮着黄豆,火小了就添柴。
剥半天桑皮,手上全是桑树汁液氧化后的乌黑,洗不掉,指甲都是黑的,但是想到能换钱就不在意。桑皮剥好得放在晒场上晒干,定期会有贩子来收。贩子精明得很,一点点潮就拒收,所以捆扎好的桑皮看着挺多,其实卖不了多少钱。爸爸回忆他小时候桑皮是一分多钱一斤,卖了桑皮去吃碗面那简直是过年了。到我们小时候,一斤桑皮也就几毛钱,收了钱奶奶给我买个棒棒糖、梅花糕,我也很幸福。话说叫现在孩子怎么理解一毛钱或者一分钱?没这个价格的东西。
桑树全身都是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称桑树是“东方神木”,因为桑叶、桑葚、桑白皮都可以入药。我们剥下来的条形皮基本上拿去造纸了,要知道在古代品级好的桑皮纸一直是高档书画用纸。作为中药饮片,经过炮制和配伍,桑白皮则可以泄肺平喘,利水消肿,川贝止咳露、儿童清肺丸里都有它。《本草图经》记载:“桑根白皮,作线以缝金创肠出者、更以热鸡血涂之。唐安金藏剖腹,用此法便愈。”所以桑白皮线还是中国最早发明的外科手术缝合线。
小时候,当家家户户满地桑皮的时候,在春夏桑叶喂蚕、秋冬桑叶喂羊之外,桑树的另一个附加价值就在阳光里了。中国人的神话都不会写拿来主义,我们的祖先黄帝教人种桑,帝妃嫘祖教人养蚕缫丝,勤劳者才能得自然馈赠。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衣帛矣。于我而言,故土有桑,实为三生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