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
“妈妈,我真的还没准备好!”当女儿第十二次重复这句话时,我正在厨房处理晚餐后的厨余垃圾,厨房的灯光在玻璃窗上晕染出毛茸茸的光圈,稚嫩的尾音在“备”字上打了个颤,像未系牢的氢气球儿。
我抬头看她,她正一本正经地倚靠在房门上,攥着铅笔在演讲稿纸上戳出一个个小洞,仿佛这样就能钻进去躲开明天的比赛。
“你看过鸭子游泳吗?”我擦净手上的水渍,轻轻抚平压在冰箱贴下的稿纸(第三段还有铅笔画的哭泣表情),“水面上看着悠闲自在,水底下两只脚蹼扑腾得跟电动小马达似的。”女儿眨眨眼:“你是说,准备都在水下?”“我是说,真正的准备不是把每个动作都排练好。”我指了指她的脑袋,“而是让这里保持随时能应对意外的状态。”
小时候写周记,没话说,总是套用一句不知为何物的“光阴如箭、日月如梭”。怎么“如箭”,何以“如梭”,其实并不太懂,长大了才知道光阴和日月就是在一次次“我没有准备好”中飞逝,日历撕页的焦虑在此时此刻具象化了。
是的,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总有一座完美的大山,我们总在为想象中的“完美”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我们本就赤手空拳地降生于世,所有的事先排练,不过是给存在裹上糖衣,我们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完美,注定要在未完成的状态中启程。“我没有准备好”,就像一种愤怒、不甘放任、热烈而又持久的执念,每时每刻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余音袅袅。
茶碗缺口处的金缮工艺,将破碎化为更深刻的美学符号,让我想起了女儿书桌上那只残缺的陶罐。去年陶艺课,她因罐口未能修成完美的圆弧而哭泣,却在次年春天发现裂缝里悄悄钻出了淡紫色的桔梗花。生命中的“没有准备好”何尝不是命运的金漆,在裂缝处勾勒出独一无二的纹路。
幼年学画,老师故意打翻我的砚台,任墨迹在宣纸上肆意漫漶。那些意料之外的笔墨,最终教会我比工笔技法更重要的东西。生命的璀璨或许正在于这些美丽的错位,就像琥珀中的气泡永远悬浮在千万年前的松脂里。女儿此刻的焦虑,何尝不是在经历属于自己的“墨色觉醒”?
我们总在追赶自己,准备好的姿势像件过于合身的盔甲。我们似乎永远在准备的此岸与行动的彼岸之间泅渡,却不知摆渡的过程本身就是神谕,因为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的人生。克尔凯郭尔笔下的亚伯拉罕带着恐惧与战栗走向摩利亚山,每一步都踏碎所有准备好的答案,或许真正的信仰,正是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仍然选择纵身一跃。
当蒲公英的最后一粒种子飘向远方,光秃的茎秆才显露出轻盈的真相,原来所谓的准备,是轻轻放下。
比赛当天清晨,女儿将一颗贝壳塞进书包。礼堂的灯光下,她的演讲依然不流利,却在讲到外星人用银河煮泡面时,让全场笑出了眼泪。那些被反复删改的“正确段落”终究被遗忘,而那些即兴蹦发的奇思妙言,反而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星贝,让人们在记忆里始终闪烁微光。正如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写道:“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推石上山的永恒徒劳中,恰恰蕴含着生命实践的真谛。是的,演讲比赛的意义永远不在于完美表现,而在于表达自我的勇气和参与比赛过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