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一入汤“蛊”深似海

◎木耳

洗澡,在浙北山区我老家一带,叫“浴汤”。一个直径半米多的大铁锅(我们称它浴汤缸),下面是柴火灶。洗澡前,先将满满一大锅水烧得热气腾腾,然后一人脱得精赤条条地下锅泡洗,一人守灶。水温稍稍冷却,锅里的人喊一声,守灶的人便及时加柴添火。整个过程如同水煮活人,“铁锅炖自己”。

菲律宾安蒂克省Tibiao市有种卡瓦浴,被游客戏称为世界上最奇葩的温泉浴。其实和我们的浴汤一模一样。

外乡人到我们那里,最惊异的也莫过于我们的浴汤方式。“屁股不会被锅底烫着吗?”这是他们最好奇的地方。”事实上,对一向只会淋浴和木桶浴的人来说,在下面熊熊燃烧着的铁锅里洗澡,的确存在挑战。听过一则趣事,某家有位亲戚,水乡人,第一次看到这个洗澡的大铁锅,好奇得不得了。于是,主人特地烧了一锅水让他体验。结果,可能因为下水的力量和速度没控制好,屁股一下贴到锅底,被狠狠烫到。惊痛中,这位客人猛然站起身。瞬间,两个脚掌心和锅底又来了个亲密接触,一惊二吓,小伙子再也顾不得狼狈,立马连滚带爬逃出了锅子——时隔多年,故事真伪已难以考证,也不再重要。让我们始终津津乐道的是外乡人的窘迫,以及由此带来的一份隐秘的地域优势。

山里人对浴汤有特殊感情。辛苦劳作一天,在这个大铁锅里泡一泡,解乏消疲、舒筋活络,按老辈人说法,胜喝一碗人参汤。严寒的冬天,在这个大铁锅里泡一泡,则是最好的驱寒活血之法,浴后浑身热量经久不散,让人轻易进入梦乡。相比于打年糕、杀年猪这些风俗,浴汤,更像老祖宗留给后人的一个健体养生秘宝,里头藏着山里人的艰辛,也积聚着祖祖辈辈的生活智慧。

小时候,一个生产队就一个浴堂,里面并排打了两个浴汤缸。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晚上,都有村民自发去村溪挑水烧汤,供全村人浴洗。但始终遵循男先女后的原则,男人全部洗完再女人。女人一生中,唯一一次的特殊待遇就是出嫁那天,家里人会为她专门烧一锅洗澡水,我们称之为“蚕花汤”。洗过蚕花汤,新娘子才换上大红嫁衣,在锣鼓声中正式离开娘家。记得汤缸边沿上,还会放上染得鲜红的花生、白果、鸡蛋和红枣之类,寓意新婚大喜,早生贵子。

印象深刻的还有“盘汤”。这是冬天特地为抱在手中的娃娃采取的浴汤方式。两人接力,一人先下水,泡热,再给宝宝洗,然后一下一上,另一人接力,完成宝宝的下半场洗浴,待宝宝出浴,锅里的人再加温浸泡片刻。以此满足大人孩子不同的水温需求,确保三人都不冻着。

盘汤时,女人有时一边为宝宝揉搓身体,一边还会念几句汤谣——“梳梳头,出门有人留;汏汏脚,吃只鸭;汰汰手,吃壶酒。”那轻柔的抚触动作,抑扬顿挫的乡音,连同热气氤氲的一锅水,山里女人质朴的身体,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幼年记忆,并随着感觉系统的不断生长而越来越芬芳馥郁。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几十号人同泡一锅汤的时代早已结束。现在,山里家家都有了自己的浴汤缸。但男先女后的风俗依然保留着。和往昔不同的是,即使只有家里一两个男人洗过,轮到女人时,她们也往往换水新烧。尤其那些在外工作的年轻一辈女人回到山里,更是绝对不会泡进男人洗过的一锅汤。而她们的父亲或丈夫,在自己洗完后,也早已养成习惯——自觉换水,并自觉坐在灶前,默默为她们烧好浴汤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几年前,我们在山里老家造了房子,楼上楼下也都装了淋浴房。但后来父母还是忍不住又另造侧屋,打上浴汤缸。自那以后,我家的淋浴房真正形同摆设。而两位老人,尤其是38岁才离开故乡到镇上生活的我母亲,更是上瘾一般,不辞几次转车之苦,三天两头要回到山里烧场汤泡一泡。那种近乎执念的贪恋,使我不得不怀疑,祖先们在打造第一个浴汤缸时,是否在里头嵌入了某种神秘物质,经过数百年的岁月变迁,它又成了一个“蛊”,融进了山里人的血液,时间越长,“中毒”越深。而解“毒”的密码,同样藏在那口锅里。一边解,一边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