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时的记忆里,总有一首模糊的歌儿在耳边回响,“金钩子,金钩子,酸又甜,吃了还要想几年…….”那弯弯扭扭的果子,便成了我童年向往的一个具象的“谜”。印象中它有许多名字,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我们习惯叫它“金钩子”,据说别处唤它“拐枣”“万寿果”,而它的学名,更是带着一种文绉绉的古意——枳椇。光是念出这两个字,口腔便不由自主地收敛起来,仿佛那特有的、介于青涩与清甜之间的滋味,已悄然缠上味蕾。
这金钩子,实在算不得一种端正的果子。它不像桃李那般圆润饱满,也不似橘橙爽口多汁,它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古怪。枝干是深褐色的,曲里拐弯,真如“鸡爪”一般,几个簇拥在一起,挂在极高的树梢。一个村坊里,这样的树确实寻不出几棵,于是它便成了孩子们心中隐秘的“宝藏”。
记忆中沿着村口那条小路行步北上,拐过两个弯儿,再走过一段菜畦,远远就能看到那颗高达几丈的金钩子树。
风过果落,一枚枚小枝丫落下来,就这样七弯八拐甜进了我们心里。它的甜美,是需要等待与机缘的。若没有秋末那场凌厉的“霜”,没有昼夜温差的“磋磨”,它便固执地守着那份涩口,仿佛一个倔强的少年,不肯轻易展露真心。霜打之后,再刮上几场呼呼的风,在那风停歇后的、铺着白霜的清晨,我们这些小孩才会叽叽喳喳地出动,去捡拾那被风与霜点化过的、掉落满地的果实,慢慢把它们扎成一小团花簇,像新娘子的手捧花一样。
那场景,是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暖洋洋的午后,满树都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混合了甜酒、枣与梨的复杂香气。捡起一枚,它已失了水分,变得干瘪,微微泛着黄,边缘甚至有些透明状。放入口中,那肥厚的果序柄,口感竟有些像晒干的红枣,却更软,更绵密。一种近乎霸道的甜蜜,瞬间在唇齿间“攻城略地”,其间又隐隐透出苹果与猕猴桃般的发酵果香,层次丰腴,赛过蜜糖。大人们总说,要嚼到软软的了,涩味才尽,糖分方显。我们便耐心地、珍惜地嚼着,直到最后剩下一点渣子,也舍不得吐,径直咽下,余味绕喉。
后来才知道,这童年零嘴,竟大有来头。《诗经·小雅》中的“北山有楰,南山有枸”,南山有枸说的就是它。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更是庄重地记下它能清热、利尿,尤善醒酒。于是,这野趣的果实,便又多了几分家用的温存。大人们会小心地剪去那小小的籽和多余的枝梗,将果肉在阴凉处晾得半干,再投入高度的土烧酒中浸泡。半月之后,那酒液便染上动人的色泽,入口酸甜,带着一股草木的清冽,据说喝了能祛风湿,健脾胃。从枝头摇曳的野果,到杯中氤氲着芬芳的露酒,它好似悠然地完成了一场从“自然”到“人间烟火”的蜕变。
“等风来,等霜落,等金钩子掉下来”,这几乎是我们童年世界里,关于时间与收获最初始的认知。真正的甜美,往往急不得,它需要季节的铺垫,需要耐心的守候,甚至需要一点看似严酷的磨砺。汗水浇灌过四季,迷惘也丈量过大地,当年的困惑、痛苦与勇敢,如今早已模糊难辨。而那些因时机未到匆匆尝下的酸涩,如同枝头未熟的挂果,那涩意固执地附着在记忆的表层,久久不会散去。原来,那“曲里拐弯”的,不只是金钩子的形态,也是我们回望来路时的斑驳记忆,是生活本身百转千回却蜿蜒向前的轨迹。而那时的我们,又何尝不似那些欢快的雀鸟,在秋风里,等待着一种成熟的信号,等待着那缕甜,悄然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