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 胡蔚中
德清窑的时光密码

我们把制陶的部落,称为陶唐氏、皋陶氏,把他们生活过的地方,称为陶丘,陶墟,还有很多陶地名,如定陶、馆陶、陶寺遗址.....人以陶名,地以陶名。现在,我们也还在制陶,用陶。屋檐下的水缸,酱缸,还有我们餐桌上的砂锅,都是陶制品。

夏商之际,社会发生质变,器物发生质变,陶开始走向瓷。

陶和瓷,是一个递进的过程,简明陶瓷课告诉我们,原始瓷,又叫釉陶器,黏土,改瓷土;人工施釉;烧成温度达1200度以上。

原始瓷,最早出现在郑州商城、殷墟等商代墓葬中,先以釉面吸人眼球,再以身世迷惑世人,众里寻它千百度,中原找不到窑口,视线往南,原始瓷来自南方,江西樟树的吴城和南太湖的东苕溪流域,成了追踪的目的地。

“商邑翼翼,四方之极”,长江,算不算一极?长江以南,赣江西岸的吴城遗址挖出了大量的青铜器,也找到了商城遗址中的原始瓷,这是三千年后的认亲,在考古专家们手里,他们团聚了。

“商文化不过长江”的说法,又一次被否定了,在长江中游,商人建起了盘龙城,吴城,然后呢?顺流而下,他们是不是来到了江东?

古代的长江到了镇江,就汪洋入海了,江东这一带湖网密布,人们择岭岗而居。在天目山东麓,东苕溪流域,一直存在有原始部落:5300年前的良渚遗址,4700年前的钱山漾遗址,3300年前的毗山遗址,再走近一点,那就是商代的小古城,和下菰城遗址。

在毗山遗址,我们发现了一件青铜戈,这是商人来过的痕迹吗?不管商人有没有来过,下菰城里的先民,依然有着自己的生活,下菰城有内外两道城垣,二十世纪80年代,考古人员在内城土墙的夹层里,发现大量的印纹陶片,这些带着云雷纹、回纹、折线纹、组合纹的碎片排在一起,就像是古人寄出的明信片,一直在等着收信人的到来。

现在收信的人来了,考古专家说,这些硬陶片,来自商代,这是商代的陶,这是商代的城。

可以想象一下,3000多年前,东苕溪有多么的热闹,天目山东侧的河谷台地上,到处都是窑炉,窑火炽盛,有人堆柴,有人拉胚、盘泥条,有人施釉,有人装窑,有人望火......当批量的印纹陶、釉面陶纷纷下线,肩扛背驮,弄到下菰城集合。东门外的东苕溪码头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船,进进出出,他们也许不知道,那些运出去的陶和原始瓷,很多还幸存于世,它们有的在王墓,有的已经搬到了博物馆。

浙江考古所联合湖州博物馆、德清博物馆,用了三年时间,对东苕溪中游低丘河谷,做了一次系统性普查,在德清的龙山片区,发现窑址120多处,年代系列,从夏晚期一直持续到战国晚期;在湖州的青山片区,发现窑址20多处,均为商代。

这些窑址,大多分布在德清县境内,被命名为“德清窑”。

德清窑的发现,也是比较曲折的,较早提到德清窑的,是20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学者的《支那青瓷史稿》;1956年,全国第一次文物普查,研究员发表过一篇《德清窑调查散记》,没有引起人们注意;

1984年,德清人朱建明在亭子桥窑遗址边捡到大量瓷片,上报,没结果。

2004年,无锡鸿山越国大墓,发现大量原始瓷的礼器475件和乐器106件,其中包括甬钟、磬、淳于、丁宁、铎、缶、铃形器……中原礼乐,都是青铜器,越人以瓷器代青铜,工艺精湛,稀奇罕见。经过物化指标测试和对比,验名正身,这些原始瓷的礼乐冥器,均为德清窑出品。

“以德清为中心的东苕溪流域(包括湖州南部地区)的商周时期窑区,无论是生产时间、窑址规模、种类、数量,还是产品质量、装烧工艺等方面,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在中国陶瓷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是中国陶瓷史上的第一座高峰,誉之为’瓷之源’,可谓实至名归。”专家一致认定,德清窑,是“瓷之源”,考古界震惊,陶瓷界震惊,德清人震惊......作为德清籍,我也跟着震惊了一下,震惊之余也有些惊讶,那个走在前面的商代吴城,停止了脚步,我们的德清窑一直走了下去。

越国大墓挖出的原始瓷,产量之大,器物纹饰之精美,已经超过了吴城,这些胎质坚硬、釉层均匀、吸水率较底,敲起来叮当响的礼器和乐器,都无限接近了成熟青瓷,莫干山脚下的冯家山、南山、亭子桥、下阳山......等30余处的德清窑遗址,正在一一醒来,这些战国时代的德清窑,是中国陶瓷史上的一次“东方既白”。

越灭吴,江东大一统,窑工们带着烧制工艺、胎釉配方,和浓重的吴地口音,渡过钱塘江,德清窑承上启下,把薪火传给了越窑,到了汉代,越窑出产的青瓷,温润如玉,千峰翠色,正式开启了青瓷时代。

在越窑青瓷光芒万丈的时候,德清窑也没有落下,因地制宜地烧出了“黑瓷”。黑瓷的黑,不是涂抹的黑,它来自瓷内部的铁元素,在还原焰的作用下析出的精华,这是浙北山地土壤的DNA。六朝时期德清窑的黑瓷,多为生产用品,如碗、盘、罐、壶、灯、盏托等,黑釉鸡首壶是其代表作,它被收藏在故宫博物院里,这件乱世珍品,它们漆黑如夜,如锦衣夜行。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人们思危求安,鸡是吉祥的象征,鸡“五德俱全”,一把鸡首壶在手,既是实用品,也是吉祥物。

德清窑的火烧山遗址,在一座水库边上,火烧山,是烧火的山,烧窑的山,现在窑址一大半都没在水库里了,从商周,到春秋,这里的窑火慢慢熄灭,就像是陶瓷史上的一个章节,下一页交给了亭子桥,亭子桥老窑址,现在被保护了起来。德清县正在打造一个叫“瓷之源”的文旅项目,亭子桥遗址边上,新的博物馆已初具规模。沿着山坡走走,远近的竹林、树木,生机勃勃,它们被砍伐了多少次,又重生了多少次,我们也一样,一代又一代,重复出现,只有那些瓷片,把时间像釉一样,烧进了自己的身体。

战国时期,越人北上中原,越人事业登峰造极,越人烧出了与之匹配的青瓷器,德清窑的意义,已经超出了工艺的范畴,与后世的的越窑、婺州窑、龙泉窑、建窑等相比,德清窑不需要以工艺取胜。

在亭子桥,政府又建起了当代德清窑,这里汇聚了全国一流的工艺大师,他们的使命,不只是要恢复德清窑工艺,更要恢复德清窑的昔日荣光,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把陶瓷史上空缺的一块,原封不动地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