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惠玉
很多年前读过作家徐惠林老师的散文集《油灯点亮的日子》,对他的故乡书写印象深刻。不过,后来的徐老师似乎更痴迷于书画评论,因此,当我有幸拿到他的新书、散文集《家在太湖西复西》,接收到其中浓浓的故乡味时,竟有久别重逢之感。
作家张炜曾说:“现实生活是粮食,作家就是一个酿酒器。”对于徐老师来说,那个叫“东城”的小村庄不仅是地理概念上的故乡,更是他取之不竭的酿酒器里的粮食,他用故乡的不同元素酿成了这本《家在太湖西复西》,26篇文章,就是他捧出的26碗不同风味的家乡酒。这里面大致可以分成三部分,即回望故乡、审视故乡和延展故乡。
作者的故乡回望我更喜欢将之称为“东城往事”,作者在那里出生、成长,然后离开,经历的酸甜苦辣穷其一生都述说不完。在全书开篇《稼穡》中,作者以少年视角描写了充满了艰辛的乡村生活,那个年代的双抢最累最苦,抢收抢种,时间不等人,天亮就出门,烈日当空,挥汗如雨,天黑还在泥里滚,都是寻常事。因此,身体孱弱,初懂人事的作者那时最怕的就是双抢,割稻时望不到尽头,插秧时退不完的空白田,随时可能爬进裤腿吸胀了肚子的蚂蝗……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绝望。而好不容易收了稻谷,作者跟随父母去粮管所交售公粮,还要遭到验粮人的一再挑剔,饿着肚子一次次地扇谷、晒谷,再哀求最好能早点验收通过。这些场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非常熟悉,因此,我们就可以理解那个身体瘦弱、心灵敏感、性格倔强的少年,为什么要变成洒脱自由的白鹭了。他在《稼穡》中是这样说的:“我有时幻想,自己能像白鹭那样长出翅膀,从田地起飞,彻底摆脱沉重的农事和乏味的生活,自由地滑翔,飞到水田的上空,看着我的父母、我的姐姐,还有更多注定把一生浸在水田里的不知姓名的平凡乡亲,并以叫声表达对他们的问候,对他们的同情和感恩。”
“回不去的名字叫故乡”,这句歌词多少道出了故乡的辛酸。随着年岁增长,我们会发现,故乡已经渐行渐远,村庄里曾经的长辈们一个个消失,同辈们各自奔忙,而冒出来的新一代,则早已见面不识。更何况在当前这样一个日新月异的快时代里,故乡的沦落已成必然,新农村建设,城乡一体化,注定了传统的农村将走向最后的消亡。在《渔在江南》一文最后,作者不无忧伤地说:“在都市的喧嚣中,我这尾从乡村窜来、已回不去的鱼,在街巷、高楼织成的网格间左右奔突,在历史与当下、中国与外国交织的网中,坐以待毙。”
在城市定居多年,曾经的乡村主人变成了客人,故乡成了走不出也回不去的地方,但也给了作家一个不同的视角来审视故乡,以及审视故乡语境下的“我”。弁山脚下,苕溪河畔,六楼之上延伸出的视角,不是沈从文式的故乡深情与审美,也不是鲁迅那样对故乡进行冷峻无情的审判,作者的审视是激情的,也是现实的、克制的、冷静的,他对故乡的人和事都呈现出了发展的、闭环式的重新认知。比如多年后他去看了曾经的粮站,物非,人也非,那里已成了别人的工厂杂物间,作者不曾深陷于打捞旧日的伤痛记忆,而是以增长的年龄和阅历,客观地梳理了当年情形,重新看待当年粮站验谷员的那份苛刻。
其实任何事物都是一边在消亡,一边在生长,故乡也如此。因此,对于故乡,单纯的情感沉溺是单薄的,我们更需要用发展的眼光去感知故乡。一方面是故乡概念的延展。放宽视野,一个村子可以是故乡,一个乡镇可以是故乡,一个县可以是故乡,一个省也可以是故乡,对于故乡,它随着我们的脚步,不断扩大,不断延伸。在《同村人》中,原来的东城同村人,现在也住在作者所在小区,他们再次成了“同村”人,这里的故乡立意与边界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改变,它与城市实现了交融。我们读这本书,可以发现,越到书的后半部分,文章的立足点更多指向了城市,比如《沾满星光与露水的鸟鸣》,写的是作者小区的大妈们,反映的是城市生活的众生相。在城乡逐渐一体化的今天,故乡与他乡的边界越来越模糊,按时髦的话说,我们都是地球人,同住地球村。然而,对于在故乡土地上耕耘过的人们来说,故土情怀就像那根在劳动中不小心扎到肉里面的刺,早已长到肉里,永远难以拨除了。但对于远离了土地的新生代来说,他们对于故乡少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和一往情深的依恋,模仿《死水微澜》的结尾语调说,那是世道变了。
有什么办法呢?成长的轨迹决定了不同的人生,每个人回忆的底色都是童年。我与徐老师年龄相仿,对于他的故乡情结颇能惺惺相惜。小时候,我们都在努力逃离故乡,等到有一天离开了故乡,熬过了中年,才明白心中的故乡已经永远无法回去,而我们依然朝朝暮暮思量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回不去的故乡。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沈从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的结尾:“我站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此刻的我,竟在徐老师的故乡书写里,也兀自痴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