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见过泼皮土豆

◎明前茶

云南丽江,在老庞开办的土豆农场里,我与前来度假的朋友们一起刨土豆。与别处板滞的泥土不同,此地的土质是一种偏近沙壤的土壤,在手里捏一把,油滋滋地发亮,老庞说,为载种这云南特有的老品种土豆,他下决心不施化肥、不喷洒农药,搜集这里自然掉落的老松针,和从牧民那里买来的羊粪混合堆肥,堆肥三个月后,再播撒到地里。这样,花了很长时间将长期单一种植对土地的亏欠补回去。土壤好了,土豆的味道才美妙。

土里刨出的土豆,像一群随时可能脱逃的小老鼠,表皮粗糙、形状圆歪,中等个头的只有鸡蛋大,小一点的只有核桃大。老庞拔出腰后的小刀,切开其中一只土豆给我们看,人人惊叹:土豆内部的放射状花心纹路,竟然是玫瑰红的,土豆的核心,就像一朵抽象玫瑰。老庞介绍说,这种花心土豆来自古老的安第斯山脉,最早,是由印第安女酋长们驯化的,一百多年前,由传教士伯格里先生将一包土豆带入了云南。如今,这种土豆早就与云南的山水休戚与共,适应了这种四季如春的高海拔气候。因为色彩浪漫不羁,且富含花青素,老庞收获的花心土豆,早就不愁销路。

数年前,在广州做设计的老庞举家回云南老家,动手经营这个农场,为的就是让一双儿女度过能在田埂上奔跑的童年,让他们能徒手拔草与施肥,能从容面对蹦跳的螳螂与收拢巨大翅翼的眉纹天蚕蛾,不会动不动尖叫。雷阵雨将临时,孩子抬头见到超低空飞行的蜻蜓,能从翅膀与复眼的色彩,判断那是黄蜻、赤褐灰蜻,还是绿闪色蟌。另外,也想让孩子尝得惯鱼腥草辣椒蘸水的“怪诞味道”。老庞说:“敢尝试,敢冒险,敢吃苦,是孩子的本性,要鼓励他们。”

刨出花心土豆,老庞马上动手,在地头搭灶,准备野炊。一双小儿女自告奋勇,抬了盛土豆的竹筐子,带着竹编簸箕,去溪流中清洗。我跟着去,老庞家的大儿子立刻叮嘱说:“阿姨,你瞧这水边的卵石上有青苔,湿滑的,你走过来小心。”他挽起裤腿,踏石而行,在水边用卵石围了一个圈,将竹簸箕浸入流动的水中,直到土豆全部浸没在水中。溪水哗啦啦作响,土豆上的泥土被泡松了,孩子顺时针晃动土豆,再奋力拎起竹簸箕,泥水就冲走了。如是再三,土豆本身的色彩已经被冲洗出来,暖黄中透出一点暗红色,再以手搓动,土豆就洗得干干净净。其间,就算有两三个从竹簸箕中“逃逸”的土豆,因为四周有卵石拦着,也被孩子逐一捉了回来。

洗完土豆,孩子又在溪水边麻利蹲下,削土豆皮,他告诉我:马上要在爸爸搭的土灶上做干锅土豆,土豆皮不要扔掉,农场里养有跑山鸡,又养有几只挤奶做奶酪的山羊,这半簸箕土豆皮,鸡和羊都爱吃。我跟着他,将一筐圆溜溜的土豆削完皮,才往回走。一路走,老庞的儿子不时在山野上停下来,采摘他认识的野生植物:山葱,野芹菜,贴地生长并开出黄花的蒲公英,成片的俨然无主的鱼腥草,后者将根茎拔出来,就是云南蘸水的灵魂。

回到农庄地头,大人们已经搭好了土灶台,点燃柴火。孩子将去皮洗净的土豆,放入了大铁锅里,一大锅土豆只需放两瓢水,用尖帽子锅盖盖好,大火烧到蒸汽直冒,改用文火慢煮,直到铁锅中发出水快熬干的“嗤嗤啦啦”声,立即将燃烧的柴禾撤出,留少许炭火烘焙。又过了十分钟,土豆微微的焦香,让大家都津液涌动。

花心土豆掰开来又面又粉,白嘴吃都鲜味隽永。孩子又将一碗自己调的蘸水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掰开土豆,将蘸水舀了一小勺在土豆上,咬一口,酥、香、辣、辛、酸、冲齐聚,让我猛然打了一个喷嚏,鼻子也通了,山野之气一拥而入。孩子笑了,说:“阿姨,我上次写作文说,云南蘸水,就是成长的滋味。老师给这句话划了红线,还打了五角星。那篇作文,我得了90分。”蘸水中有山葱,野芹菜,野生朝天椒的泼辣滋味,还有鱼腥草古怪的清凉味道,就像高原上野孩子吹响的口哨,你根本没有办法忽视它的存在。

一半远客都表示,表示想要一勺“不加鱼腥草的蘸水”,老庞的儿子却掰开土豆,给我们示范如何把切碎的鱼腥草直接夹在起沙的土豆上吃,他教育对鱼腥草退避三舍的访客说:“我爸说的,吃得酸辣,咬得苦辛,才是做大事的人。”

这个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的孩子,这个被高原的雨云、昆虫、植被与土壤养育的孩子,就像一只泥土中滚出来的泼皮土豆,瞧上一眼,你就忘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