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晚间天边的月一日圆似一日，并愈加皎洁起来，新的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即将到来。于是，稼轩的那首《青玉案·元夕》总会不经意地浮现：“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就像我心中尘封的一扇雕花古木门，每到烟花散尽时节，才会轻轻推开。

细算起来忽然有些愕然，竟然已有二十多年不见鱼龙舞。但那些铿锵喧天的锣鼓，那些人声鼎沸的喧哗，那些火树银花的街市，宛如昨夜。很多年以前，不爱凑热闹的我却总是会在元宵节这一天挤进熙攘的人群中，跟随着长长的舞龙灯队伍，看烟火最后的璀璨，灯火最后的阑珊，也许还有一丝丝蓦然回首的期待。因为那一晚预示着新年的结束，预示着心中的期待又得持续三百多个日夜，那一晚，有兴奋，有浪漫，还有喧嚣过后的寂寥和遗憾。

明代阎尔梅在《丙午元宵》中写道：“八宝龙灯舞万回，灯光趵璨百花台。”粲然夺目的舞龙让人心驰神往，儿时轮番在浙南和浙中过元宵节，板凳龙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元宵记忆。虽然同为板凳龙，两地却各有特色，浙南的板凳龙造型各异让人眼花缭乱，而浙中的板凳龙以长度和气势创下记录。正月初一一过，板凳龙的制作就开始了，龙头气势磅礴，制作极为讲究，硕大的口或张或闭，张时利牙外露，红舌翻卷，龙须上扬，双目炯炯有神，龙角直指天际，威严霸气无比。龙头专门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打造，毛坯外也采取安全措施，以免熊孩子捣乱。龙身则以板凳连接而成，但并非取自家用板凳随意连接，而是将板凳改制为只有凳面或仅剩一只凳腿，并且在凳的尾端凿出一个洞，如此前一条板凳的凳腿刚好可以插入这个洞内，于是一条条板凳便相连形成了规模巨大的板凳龙，板凳上摆上形态各异的花灯，入夜亮灯时便是一条飞舞流火的巨龙。每条龙以各村或宗族为组织单位，每个家庭分到一条指定板凳，舞龙者也是各家各户选派。据说如今最长的板凳龙达5.5公里，让人叹为观止。

元宵节前板凳龙会小试牛刀，先预热起舞，每次簇拥者众，欢天喜地，相互调侃，到了正月十五这天正式开舞，场面异常隆重，前有德高望重的老人提香开路，后有年富力强的锦旗队压阵，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旗随风动，人潮汹涌。如果以为舞龙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由于龙的长度达百米之余，每当有突发情况，龙头或其中一节龙身想要停下来时，其他节段未及时收到指令，就会因为惯性被扯着行进，每年都有因为事故而导致龙身失控断裂或人员受伤的情况，看似最安全的小小的龙尾实则最难控制，常常是最壮实的汉子压阵才能把控。但是板凳龙从没有因为频出状况而停止欢舞，它蜿蜒盘旋，翻腾跳跃，令人陷入狂欢。

很多年的元宵夜，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一位哥哥，他家与我家老宅相连，如同两兄弟的两间屋，虽然我们同一姓氏，但其实并非亲戚，或者几百年前曾有渊源。温文尔雅的隔壁哥哥长着一对酒窝，像极了张智霖，笑容充满了治愈。他带着我去野外摘各种野果，讲他淘气的趣事，元宵节他家上场的舞龙者永远是他。他告诉我，舞龙可以行云布雨、消灾降福，舞龙的人可以平安快乐，舞龙既要体力耐力，也要讲求技巧，于是他专门拜师学艺。那一晚，我惊讶地发现他舞的竟然是龙头，轻捷矫健，气势勇猛，帅气逼人，我在人群中拍红了手，仿佛看见腾云驾雾的真龙下凡，恍若隔世。那晚他舞完龙灯回家已是深夜，次日我要回程，于是我们聊到清晨，他送给我一套他珍爱的邮票，从此别后天涯，他与板凳龙都在我的记忆里尘封。

若干年后有一日，堂兄来康城，聊起家乡故人，得知哥哥事业风生水起。堂兄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是哥哥托堂兄传话给我，让我打电话给他，一时间我无语，只记得《青玉案·元夕》中除了“一夜鱼龙舞”，更有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