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丽洁
仲春时节的德清,苕溪两岸的桃花缤纷绽放,细碎的粉色花瓣偶有随水流蜿蜒而下,仿佛一卷未写完的诗笺。那年杏花微雨,谁坐在曲园廊檐下,翻着《清季淳儒·俞樾传》,翻书声惊动了蝴蝶。“卷石与勺水,聊复供流连”,恍惚间,那位长衫素履、眉目清矍的老者从书页间缓缓走来。他是俞樾,是“德清俞先生”,是晚清经学星空中最孤绝也最明亮的一颗星辰。而此刻,我在德清俞氏文化展示馆门口,在他苍劲的笔迹与温润的教诲中,触摸到了先生的初衷——那是故土的根,是学问的魂,更是一代宗师以心血浇灌的育人之道。
马晓坤笔下的俞樾,是经学的守护者,亦是教育的拓荒人。先生一生著述等身,却从不以藏书楼为樊笼。他掌教杭州诂经精舍三十余载,将书斋中的考据之学转为春风化雨的育人实践。彼时的诂经精舍,虽无今日“双导师制”之名,却有其实:俞樾既重经典训诂的“小学”功夫,又倡“通经致用”的经世情怀。他常携弟子泛舟西湖,于山光水色间讲解《周易》,让“天行健”的哲思与湖面涟漪共鸣;又会在秋雨连绵的午后,与学生围炉论道,从《春秋》微言中析出治世良方。这种寓教于山水、融学问于生活的教学法,如他亲手栽种的一株古藤,以柔韧的姿态将文化根须深扎于学子心田。
先生育人,最重“因材施教”四字。他深知“一刀切”的教化只会斫伤灵性,故而门下既有章太炎这般以考据见长的朴学传人,也有吴昌硕这等以金石书画独步天下的奇才。马晓坤在书中提及,俞樾为弟子批改课业时,总以朱笔细细勾勒,既有对讹误的严厉指正,亦不乏“此句甚得古意”的殷切鼓励。这般润物无声的教导,与今日“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遥相呼应。更难得的是,他早在百余年前便践行着“学科交叉”的智慧:在诂经精舍的讲席上,经学与史学共冶一炉,文学与金石相得益彰,甚至将算学、地理纳入经典阐释的视野。
若论俞樾最动人的教育风骨,莫过于他对文化命脉的深情托举。晚年寓居春在堂,皓首穷经的身影里藏着多少寂寞与坚守?他编纂《群经平议》,将毕生心血注入字斟句酌的考辨;他主持浙江书局,校勘《二十二子》,让湮没的典籍重见天日;更倾力培养后学,使得章太炎、吴昌硕等大家得以承其衣钵。马晓坤以“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评价这种承前启后的学术耕耘,可谓精准。而先生为德清故里编修方志、题写楹联的往事,也在提醒我们,真正的教育从不止于讲堂,它应如苕溪水浸润土地般,滋养一方水土的精神家园。
合上书卷,漫步在重建的曲园回廊。粉墙黛瓦间,“花落春仍在”的坚定久久回荡,历经百年风雨,墨色却愈发苍润。我忽然明白,俞樾所谓的“春在”,不仅是个人著述的志趣,更是对文明传承的笃信。他像老圃,在传统学问看似凋零的时节,以经学为根、教育为枝,让文化的春天在弟子的血脉中延续。那些曾经在诂经精舍聆听教诲的年轻人,带着先生授予的精神火种走向四方:有的在动荡时局中守护典籍,有的在新式学堂里传播薪火。这种“接力式”的文化传承,恰似德清人家代代相传的烘豆茶工艺——看似朴拙,却在时光沉淀中愈发醇厚。
暮色渐浓,远处湖水泛起金色的涟漪,走在晚霞里,我心中的俞樾,不仅是冲破故纸堆的考据专家,更是一位将生命化为渡桥的摆渡人。他在这座桥上运送的,既是先秦典籍的奥义,也是江南文脉的风骨,既是师者的仁心,也是文明不灭的信念。当现代教育愈发强调“创新人才培养”“实践能力提升”时,回望曲园先生的育人之路,或许能让我们领悟:所谓“春在”,从来不在喧嚣的标新立异中,而在对文化根基的敬畏与传承里。那些落在历史长河中的花瓣,终会化作滋养未来的春泥——这大概便是先生留给故乡,留给华夏文明最温柔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