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鹏
如果大地是一张信纸,雨水就是纸上写不完的思念,时而淅淅沥沥,时而瓢泼而下,都是在奔向那个在大地上已不存在的名字。
——题记
老妈,在你去世后,我就一直催着父亲在坟上栽一棵松树,荫蔽你的长眠。
可惜,一直到我上了大学,离开了故乡,父亲才找到了一株瘦瘦小小的松树,还没半人高,远看就像只发黄的蘑菇,它真的能为你遮风挡雨吗?我深深地怀疑着。
直到某年清明,我亲眼看到它吐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碧色,引得阳光都争相栖居于上。那鲜亮昂扬的绿意,在绿意横流的土地上都有着鹤立鸡群的架势。或许,是你在地下庇佑着它吧,就像曾经你呵护、抚养我一样,让本该俯首于深草蓬蒿的小松,有了凌云的可能。
从记事起,十几年的时间,父亲整日在外奔波,你因为腿部残疾,便留在家里陪我。
我始终记得,铁门外,你一瘸一拐地端着淘米水,走到屋子外给我种下的无花果树浇水,顺手摘些葱,慢吞吞地走回来;小屋里,你摇着快没气的煤气罐,在火焰倒下之前摊好饼,金黄的鸡蛋散发出的香气,一路穿过门缝钻进我的鼻子;椅子上,你扶了扶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把三寸春晖密密地缝进破了的校服中,补丁处,一朵小花毫不羞怯地盛开……
这些平淡的记忆就像是漂浮的尘埃,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不可见,但在安宁温馨的阳光下,却纤毫毕现地显露出来,清晰得能让我看清你当时的头上爬了多少白发,数清你的袖套上有多少被时光焊死的污渍。这些尘埃落在眼睛里后,会给泪腺带来刺激,却并不激烈,可能,是十年的时间让眼睛有了老茧,也可能,是因为美好的回忆本就不该用悲伤来句读,意犹未尽的微笑才是最好的谢幕。
虽然时不时地,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你挺过了,或是没患上脑溢血,一切又会怎样,我的人生、我的心态、我的追求,会不会改弦易辙?终了,仅是一声叹息,就在那个我忘记了是否算是寒冷的冬天,在三九天刚刚从日历上撕下不久,你撒手离开。从此,在一些表上,我开始写上那四个以前我只在电视上听到的字,单亲家庭。
你走后,很多事物随着你一起走了。
老家那座你任职打字员,见证了你的半辈子和我的童年的学校几经转让;那辆矮矮的,你每天骑着上下班的自行车早已锈了,和废品一起被卖掉;那台你每天听养生讲座的收音机也哑了,灰尘铺满每一个按键;那些你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做法和技巧的家常菜,失去了能让我恍若初见的色泽和味道,陌生得没有一粒味蕾能道出一声久违;那栋从我记事起就一直生活的房子也最终化成断壁残垣,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在晨起或是酒醒时,在迷迷糊糊中叫出一声老妈。
但是,还是有一些东西逃过了时光的洗劫,收留下颠沛流离的怀想。
你辛苦记满养生知识的笔记本还在,在密密麻麻的蓝色圆珠笔迹中,随处可见你曾经念叨的我身上各种毛病的中医术语、对应处方和保健方法,我患过的每一场病都能在里面找到存在的证据;里里外外都有你缝的补丁的被子至今仍盖在我的身上,有时把它晾在院子里,能拍打出十几年前的阳光的味道,那时候,你总能定时想起帮我晒被子,腿瘸使不上劲,就用杆子一点点地挑,到了午后,再去给被子翻个面;最重要的,是曾经用诺基亚手机给你拍下的照片都还在,即使再过上几十年,等我连自己童年的事情都记不得的时候,依旧能借着它们回想起你的音容笑貌,在某种意义上,我就始终是一个有母亲的孩子。
老妈,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人间的雨声,在无垠的雨声里,会有那么一小片,是从我的手掌心,从我的眼睛里落下的。当它们穿越厚重的土层后,另一个世界的你会不会莫名地抬头望向窗外——而桌上,同样正摊开一张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