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
时间没有形状,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时间一直都是现在。你所感知的时间变化都是现在的这个点的位移,移动过的地方就是过去。过去是现在的一部份,未来就是现在要移动的位置。但时间可以借助于日月山川、草木生命这些载体,为自己留刻下过往的印痕,且充满了可以抚摸的质感。
在木材加工厂,我们平时看不见的年轮从树的截面清晰地裸露了出来。那是时间在树木体内刻下的痕迹,我们可以任意抚摸。我们可以根据树年轮之间的间隔大小,一方面判断出树的年龄,另一方面知晓哪些树长得快,哪些树长得慢,并根据树长得快慢来间接推断出它们木质的优劣。
白杨长得最快,往往三五年即可成材。故此,它年轮的颜色较淡,间距较宽,木质较疏松,常被用来造纸,或者锯成薄片,做简易工棚的房笆和建筑工地上的扣板。只有贫穷的人家才会选上几根挺直的,作为新房靠近房檐的椽梁用。枣树、槐树、榆树、桑树是长得慢的树木的代表,它们的年轮一圈挨着一圈,就像是圆规画出的那么匀称。枣树纵向剖开的木板上,还可看出年轮上抛出的密集的紫红的弧线,宛如早晨太阳刚冒出的一弯眉红。槐树的木质由外往里,依次是月白、韭黄、鹅黄……到了中心,简直就是明黄。这些慢性子的树木倘若没有十年以上的年龄,树的主人是根本舍不得砍伐的。农村常见的犁、耩、耙、八仙桌、椅子等耐磨的农具家具,就是用这些长得慢的树木做成的。树木与时间的耦合,便形成了富有质感的空间存在,年轮就是这个时空里可以抚摸到的日历。
我喜欢手抚古城墙和峭壁上的石刻,从中我可以抚摸到时间借助于城砖和巉岩撑起的大片瘦骨嶙峋的日子。手指下传来的凹凸不平的感觉,就像是手抚先人结绳记事绳索上的疙瘩,总会有大大小小的硌痛一一传来,对应着大段的经历和大片的往事。时间一旦抓住了这些骨质的材料作为自己的载体,那么谁也奈何不了。它们说再活一千年,就会再活一千年。那些斑驳的青苔只不过是岁月的包浆,那些风雨咬出的坑坑洼洼只不过是受伤岁月结出的伤疤。抚摸着这些固化的时间,我的思绪在古与今、前朝与今世间飘忽穿越,撞击出一阵阵邈远的回声。建筑、艺术与时间的邂逅,就是这样形成了可以触摸到的厚重和永恒。这也让我再也不用对着河流长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喜欢旧衣服,尤其是棉质的旧衣服。在我的眼里,再新的棉质衣服都是旧的。因为棉衣服的原料是棉花,棉花又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棉质衣服经纬里织进的不仅是棉花成长的青绿时光,而且还包含着棉花把阳光雨露转化为柔白花朵的艰辛与沧桑。它们身上附着的是大地的温情,沉淀的是太阳的火焰。它们所传承的情感既有人文的,也有自然的。它们所唤醒的记忆是纵向的,有深度的。我总以为,一个念旧的人往往比逐新者更注重情义。只有旧物才能为时间作证,才能让我们在几近空虚的记忆里滋生怀念之情。旧物,也是值得信赖的,因为它们的使用率可能已降至最低,不必再为价值和利益说谎。它们已经剥除所有外在装饰,恢复到原始的本真。舍不得丢弃那些曾经相伴的物件,未必是那些物件本身,而是无法割舍的情感、时间、经历和记忆。因为这些物件一旦丢失了,很多记忆便一并消失了,一些时间的依据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一件旧物,一旦附着有时间和生命的气味,那么这件旧物就会超越其本身,无论是价值还是经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身边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少了,但却越来越精了。昔日的豪言壮语,昔日的泪水笑容,都不知不觉地淹没进了世俗的喧嚣中。时间的刷子,慢慢刷去了年轻时的记忆。经过了世事的沧桑,我已经开始将“朋友”这个名词诠释得触目惊心。我常对自己说,能将一瓶酒平分而饮的,不一定是朋友,而能把一粒米掰开来一人一半的,一定是朋友。真正的挚友应该是藏在“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这句歌词中。这样的朋友有时即便是在半夜用电话将你从熟睡中吵醒了,你也不会觉得突然。人与人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友好,时间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人与人一旦与时间融合在一起,便形成了可以抚摸到的真情,这真情高山流水,地久天长。
老人若宝,也是源于时间的镀金。生活中的苦辣酸甜,生命中的挫折坎坷,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沉淀在老人的内心深处。他们吃过的米都变成了盐,他们走过的桥都变成了路。他们的皱纹里蕴含着生活的波浪,他们的伤疤下藏储着生命的磨难。抚摸着老人手掌上的老茧,就像是抚摸着一座座起伏的山峰。生命虽然终将会被时间打败,但生命却会在与时间的博弈过程中学会与时间和谐共生。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垂垂暮年,时间总是从里到外一刻不停地为人化着浓浓的妆。人与时间的较量,最终虽然都会不可避免地形成一副龙钟老态,但这副龙钟老态却会透过时间闪烁出古铜一样凝重的亮光。
时间有形状,这形状就是它与万物生灵融合之后的最后载体。抚摸时间,质感如何?肉体和心灵的感应又是如何?恐怕只有抚摸者自己才能真切体会得到。因为,时间在世间万物身上留下痕迹,只有经历者自己才能触摸到它的广度和深度,才能感受到它所带来的永恒的幸福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