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去长江中央的江心洲创办扎染作坊后,各种意外,令女友凌志头疼不已。
她出门办事,前脚发动汽车,村里的顽童后脚就翻过竹篱笆,进入她的院子,四处翻看。融化靛蓝颜料的水缸,盖着密实的竹编斗笠,顽童们揭开斗笠,好奇地捞取蓝色的颜料水,接着,扬起这蓝巴掌,吓唬凌志养的走地鸡。鸡张皇地从篱笆上跳出去,等凌志回来,要费老大劲儿满村追鸡,把鸡赶回来;回头一看,连她家白墙上都印满了杂沓的手印儿,蓝色的,大大小小,毫无章法地重叠在一起;扎染好的布匹,不少地方也出现奇怪的褪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回,凌志上演了“去而复返”的好戏,顽童们终于被她抓到现行:小家伙们在鼓荡的布匹中躲猫猫,追来跑去,还捞起湿布蒙脸,仿佛这样一来,别人就找不到他。凌志气得够呛——扎染用的植物染料尚未固色,正在晾干的布,蒙上汗气腾腾的小脸,面料上就有一个巴掌大的圆块,颜色比别处稍浅。凌志找领头孩子的爹娘说理去,人家赔了100块钱,说:“你一个做老板的跟小孩计较这点事?上次你家的鸡飞到竹林里,还是左邻右舍帮你逮回来的!”
凌志不胜其扰,甚至有了关掉染坊、退租回城的念头。她说:岛上人的行事准则,真让人瞧不懂呢。听了她的遭遇,我就把另一位建筑师朋友回乡造屋的故事,讲给她听:八年前,阿全回乡造屋,为了气派,他在村屋缝隙中,造了一栋玻璃房子。整个村落的房子,颜色都像麦芽糖,他的房子像嵌入其中的一块单晶冰糖。阿全在全透明的屋子里作画、会友、饮茶,一举一动都被村人看见。
那时,阿全是一个骄傲缄默的知识分子,他从这里走出去,在同济大学学建筑,又去美国读博士,他自以为回乡造屋,自会成为这里的审美地标,会把这里的老房子比衬得十分黯淡与落后,他以为叔伯侄儿们,一定会上门来求他设计新屋。
他想多了。远亲近邻都待他十分冷淡,有一阵,他因为手头的项目比较多,有大约半年没有回乡。等回来时,发现院子里杂草过人,玻璃房子有一面墙体全部布满了雪花般的裂纹。这是严寒酷暑的结果,还是有人敲击墙体,使玻璃的内部产生应激力,已无从查证。
那一次,父亲跟他一起回乡的,看到这间与周遭景物格格不入的玻璃屋,父亲说:“想回来常住,就要当这地方的人。干脆,造一间冬暖夏凉的新屋吧。”
正好,多家邻人也在拆旧屋,父亲就带了阿全去,递糖递烟,以极低的价格,买了别人拆下不要的老瓦和老砖,雇了粉碎机,把这些有年头的残缺砖瓦,都粉碎成小颗粒,再压制成薄板,接着,这种暖褐色的、会呼吸的建筑材料,用来装饰阿全家重要的背景墙。卧室、客厅、书房,都用了这种“百家墙”。依照父亲的主张,阿全还在翻修的新屋门口,做了超宽的避雨门廊,铺了杉木地板,主人可以在这里休息、工作、望景,村人也可在这里剥豆、理菜、谈天。
造完屋,阿全在老家完成了浑然的融入。在门廊上,阿全与村里的嫂嫂婶婶喝过茶、谈过天,诉说过城市生活的不易后,无论阿全离开多久,他家的院落与房屋从来没有被破坏过。后来,县里搞“美丽乡村”试点,阿全的房子还成了样板。
回乡的路,并不像城里人想象的那么平坦,开民宿、开染坊、做艺术孵化基地,这些方案固然可以催生乡村的活力,但要把这一份与乡野高度融合的事业做下去,就要想一想,自己是以一个“外人”的心理来嵌入,还是要喝这地方的水,吃这地方的米,与这地方的人声息相通、荣辱与共?
以凌志为例,她蛮可以发动村里的人种蓼蓝,收购他们发酵的染料;利用孩子的好奇,开设假日小课堂,手把手教他们做扎染手帕与围巾;甚至,杀了鸡,请左邻右舍一起来聚餐,并留下鸡毛给孩子们做毽子……当她尝试与这个村子高度融合时,创业的阻力,也会消散一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