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铜胜
第一次注意到“余独不觉”这几个字,是在读苏东坡的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时看到的,这首词前面有一段小序,这几个字就在序文中:“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当时对这几个字有些印象,但不深,并没有过多地去想,读过不久也就忘记了。前两天再读这首词时,又读到这几个字,心里先是一惊,像是曾经错过了什么似的,便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感受。有时候,只需几个字,便会让你生出一些感触来。读书有时候就是这样,读诗或词尤其如此,你在不同的年纪,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下,读同一首诗词,甚至是其中的同一个句子,都会让你有不同的感发,就像我再次读到“余独不觉”这几个字时一样,它感染了我,也让我有了更多的思考。
这首词是苏东坡经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写的,时在宋神宗元丰五年,其时,苏东坡在黄州已经生活了三年,三年能让一个人放下许多东西了。苏东坡在黄州期间,还写下了《赤壁赋》《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满庭芳·归去来兮》等多篇脍炙人口的佳作,这也是一件让人颇为费解的事情。苏东坡经乌台诗案差一点冤死狱中,后又被贬至黄州,可他依然能淡然处之,这要归功于他“进退得丧齐之久矣,皆不足道”的旷达和通达。而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便经不起这样的宦海沉浮和人生挫折,抑郁早亡。
苏东坡的“余独不觉”,不是真的不觉,而是觉而不觉,佯作不觉,是一种放下、一种放开、一种浑然忘我,有“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在。有时候,人生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种超脱与旷达,不然又能怎样呢。
余独不觉,真好。懂得余独不觉,便少了许多的烦恼。汪曾祺先生在《闹市闲民》中写了一位退休的老人,住在北京西四一○一公交车站站牌边,“一间屋,一个老人”,“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事情,有大事,有苦事,有难事,也有伤心事,可这些人生之事仿佛都与他无关,也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仍然能安静地坐在门前的马扎上,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浑然忘我地抱膝闲看,这是一种“余独不觉”的忘我。也许每天看到些什么,他也丝毫不会在意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去看了,看了就像没看到一样,难怪向来潇洒的汪曾祺先生也称赞他是一个“活庄子”。
我见过一些“余独不觉”的人,总觉得他们有魏晋风度。有一日午后,去徽州呈坎,在一座老房子门前的照壁下,见一老者端坐在照壁前的石凳上,左手执一把白瓷小酒壶,右手持一双竹筷,面前两个小碗,一碗腊肉焖黄豆,一碗炒咸豆角,碗边有一勺辣椒糊。路边游人来来往往,老者坐在那儿,搛一点小菜,啜一点酒,有滋有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我远远地看着他,于钦羡里竟看出了一些趣味来。
余独不觉,是一种觉,是一种觉而如不觉的觉,是大智若愚的觉。苏东坡是能觉善觉的,在他的心中有“芒鞋竹杖轻胜马”的潇洒,有“何妨吟啸且独行”的坦然,还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超然物外,但他能做到觉而不觉,并有“余独不觉”的大知觉。汪曾祺先生笔下的“闲民”,是有着人生阅历的老人,在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悠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熙来攘往的世界,世界于他是可觉的。处闹市而甘为闲民,世界在他眼里心中分明又是无觉的。这种无觉,是经历世事之后,归于恬淡的平静,是觉而不觉。我所见到的那位老者呢,大概也有余独不觉的心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