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尧

一

《瓦尔登湖》是一本静静的书，一本寂寞孤独的书，是十九世纪美国最具有影响力和世界性的作家、哲学家梭罗的代表之作。他那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在田园生活中感知自然，重塑自我的奇异历程，不知感动引领了多少后人进入一个澄明、恬美、素雅的河流世界。梭罗描绘的那个静谧世界一直是我内心极度渴望的。作为水乡人，其实对湖的认识并不陌生，四季之中，家乡的湖水尽在眼中，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下渚湖的憧憬，尤其在领略到这冬天的样子后，不禁跃跃欲试要去身边湖中体验，这样的向往之余，便是体现在下渚湖的冬季记忆……

下渚湖在历史上有个很古老的名字——哑子湖，后来又叫风渚湖，现在正名又叫下渚湖。无论是哑子，风渚，还是下渚，都有几分终月风情的联想，可以想见，这下渚湖的冬天多半是个凝结那种绿非绿、蓝非蓝冰块的南方的湖，事实证明也是如此。

记得那年冬天，德清这个南方小城下起了多年不遇的鹅毛大雪，一夜之间，积雪足足有一尺多厚，正巧家族里的一个表弟结婚，那个雪啊，厚得使迎亲的车队也无法通行，只得用机帆船经过浩淼的下渚湖去接亲，但这个湖依然故我地泛着水，片片的绿波，不见一丁点结冰的迹象，这种状况多少有些令我失望，其实，结冰不结冰取决于气候，是怪不得它的。

除了不会结冰，下渚湖同任何南方大地上的湖一样，如西湖、南湖、东湖……所不同的是下渚湖没有人工垒的湖堤，人工砌的石栏，人工种的杨柳，人工栽的草木……一切都是天然而成，没有了那种犹似描着弯眉，搽了胭脂，穿戴整齐的艳丽女子那样，从任何角度看都充满了自然野趣的魅力，天然和谐的韵味。

二

湖水与我，如同一个时常萦绕在记忆深处难以忘却的梦境，或是儿时听长辈们述说过下渚湖的传说，或是青葱岁月时挥之不去的缠绵记忆，无法摆脱，难以忘却。冥冥之中时常感觉有河水一直在我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流淌，它的影子又镌刻在我的灵魂中，若隐若现地出现在眼前，我终究探不出它来自何方，归于何地，缘于何时，成为我生命中的眸子……儿时最初的记忆里，是从小生活的那个村庄后面叫下渚湖的一汪湖水。记得它伴随了我童年成长的岁月，见证我少年时光的每一个足迹。与之相关的记忆里，裹挟着昔日岁月的风尘一起向我冲撞而来，使我不得不时常在这个或阴郁或晴朗或炎热或凉爽的季节，游走在不同风景的湖水边缘，感悟它的品性，体会它的悲欢，以此来寻找记忆里一个个河流的影子。

从童年到少年都在下渚湖怀抱中长大，但终究对它的了解是不够的。后来直到有一年冬季发现他居然别有一番景象，原先的看法才有所改观。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来到湖边，农人稀少，踱到岸边，我便被眼前景象深深地吸引，朝霞升起，金箭般的霞光折射在湖面犹如一只神奇的巨手，徐徐拉开了柔软的雾帷。大地豁然开朗……彼岸被隔离在雾的那端，远望影影绰绰辨不清是湖还是雾的模样，只有练唱的鸟语声清晰可闻。我站的这头，长着好些冬天不掉叶的香樟树，树荫遮住了早晨的天空，抬眼望去，几棵与众不同的老树，粗壮的树干斜映在湖中，叶片已经脱落殆尽，光秃的枝干似扫帚般泼洒开来，洗练得如一副苍劲遒健的水墨山水。脚下的草叶苍翠中透着少许青黄，低矮的草茎上挂满了银白的寒露，信手摸下，立刻沾了满手的霜花，冷冷的在手掌间的微温里化去，而被碰触过的草丛却如被拭去水雾的玻璃一般，洁净亮堂起来。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氛围里，极有可能联想细品《雪国》《古都》或者《伊豆的舞女》里的情节……川端康成笔下的美女群像，无不带给人们一种柔美、忧怨、凄伤的感觉。那种紫花地丁（野堇菜）在长满青苔的老枫树干上开花时，同此刻伫立湖岸边的我有着同样的感觉：满怀思绪、几许闲愁，不着边际地弥漫，内心祈望游离于俗世之外，肉体却不得不滞留于凡尘之内。我说不出川端康成这位顶级描写女性唯美的高手，怎会带给我们一种柔美、忧怨、凄伤的感觉，这应该是一种禁忌的、徒劳的美吧……

三

下渚湖是美丽的，但这个冬季的早晨，不由得使我想起另一个南方冬天的湖……多年前我与几个朋友去西南考察商机，到了一个叫“蒙自”的云南边陲小城，城中有个湖也叫南湖，与嘉兴的南湖同名。蒙自南湖曾因一位叫朱自清的文人写过一篇《蒙自杂记》而声名鹊起。在那个冬季，我正好投入了蒙自南湖的怀抱，也就亲自体验了一回文人笔下描写的蒙自南湖。因为有了这样的大家文字记录，使远在西南边陲的蒙自南湖也有了后来的盛名，可那是后话。

我一直觉得，冬天的下渚湖尤如南方的女子，无论遭遇如何的风霜雪雨，径自温婉地固守一方深浅的城池。任凭情怀如水，一览无遗。这与北方冬天的湖有着天壤之别。北方的湖，零下的气温令湖面一片冰封，轻易不得见那光滑如镜、平静无波的冰层下涌动不休的暗流。这样的湖可以称为凝重，很像北方的男人，纵使心灵深处蕴含千重柔情，外表始终冷若冰霜。

四

关于下渚湖，除了冬季其他季节还是可以说一说的，甚至还可以引申出一个湖一般的北方汉子遇见一个湖一般的南方女子后的浪漫故事。

在我们这块版图上，曾经的河流正在消失，人类的进程一直在与自然的捍卫作着艰难的搏斗。下渚湖这个萦绕我梦想的地方，曾经山清水秀，那一潭碧水仿佛是一颗闪亮的珍珠，日夜伴随着临水而居的水乡子民。作为华夏子孙，我们这代人应该怎样坚守这人类赖以生存的一方水土？河流就是我们的水之源泉，英溪河、莫干湖、下渚湖都是我们的母亲河湖。那么，我想还有一个事实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在又一个朝霞满天的冬日早晨，我站在茅草青青的湖岸上，想起了长满松萝地衣，开满芦苇花絮的下渚湖，想起了川端康成笔下的凄美女子们，想起了童年时光坐在下渚湖畔戏水的往事，以及尘世之外的一些东西。多年以后，我能想象有多少旅人会在漂着蓝色薄冰，鱼虾嬉戏跳跃的湖上徜徉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