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烧得通红的炭块,用铁钳夹入铜暖锅中间的加热小烟囱中,过了一会儿,堆得满满当当的铜暖锅就开始“咕噜、咕噜”冒泡了,鲜香扑面而来。在我小时候,老百姓家的驱寒暖锅里无非放一些蔬菜与豆制品,唯一的主角乃是蛋饺。外婆家的蛋饺,都是我坐在煤炉前,耗费两三个小时做成的。
因此,我也比任何人都更留心蛋饺的消耗。这一留心,我很快就有了惊人的发现:大海碗里的蛋饺总是迅速消失了,显然不全是家人享用的,它们都去哪儿了呢?
我留着一只眼睛观察外婆。果然,见她在家人的午睡时间,把碗橱里的蛋饺拿出来,在那海碗之上又合上一个口径略小的碗。随后,她用一块小包袱扎牢海碗,抱在怀里,悄无声息地出门去。我鬼鬼祟祟地跟着外婆,眼见她走过大运河畔,去了市中心,她又走过两座小桥,穿过一条长长的弄堂,来到青砖石铺地的横街上,她停在一家小小的烟酒杂货店门前,四望无人,快步上前,把那碗连同包袱一起递给了一个营业员模样的长脸女人。那女人颧骨很高,长得与我的外公有几分相像。两人必然出现了一些客气的推搡,直到外婆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带着央求的表情看向那女子,这目光软化了那女人,她终于把碗收下了。
目睹此景的我慌忙后退,闪入近旁的一条小巷中。
不久,我终于从我妈口中得知,那在烟酒杂货店上班的长脸女人,竟是我极为陌生的小姨。在我妈八岁那年,因外公失业,摆小炒货摊养活4个孩子的外婆很快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眼看着老大和老二就要辍学,外婆不得不把老三,也就是我的小姨送给了一个素未生养的远房亲戚。此时小姨已满6岁,她被收养后,养母过了一年多就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养父母虽然待她尚好,但从此,她在心理上成为一枝浮萍,是肯定的。因此,小姨极为内向且倔强,敏感又自尊,她是否怨恨过外婆?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小姨出嫁那年,外婆替她准备的嫁妆被退了回来,小姨托人带话说:“自古嫁妆只能要一头。我父母已经给我准备了三五牌座钟、衣箱、五斗橱、里外三新的几床棉被,子孙桶也漆得锃亮,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摩挲着被小姨退回来的嫁妆,外婆沉默良久,她为这离家二十多年的女儿准备了一只樟木箱,一面铜镜,还有一只外婆亲手做的大漆盘。这些礼物都已经保存了30多年,是外婆从富裕的娘家带到外公家的东西,也是外婆在困厄拮据的生活中,从未想过要卖掉的东西。尤其是那只大漆盘子,是外婆按古书上的髹漆法反复打磨而成。她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将漆盘打磨得亮如明镜,黑如宝石,在最后一遍髤漆时,她发了一身的疹子,痒痛难耐。因此,她这辈子就没有做过第二只漆盘。
小姨把漆盘退回来之后,外婆经常无声地用软布擦拭它,光亮如镜的漆盘上倒映着她的脸。虽然我年纪尚幼,也能感受到外婆的黯然神伤。还有什么是可以弥补送养带来的母女隔阂呢,还有什么可以代表那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浓厚的愧疚呢?这件事,外婆想了很久很久,始终无解。
然而,打破僵局的转机很快就到来了:正在为小舅舅筹办婚事的外婆,这年忽然遇到了一个政策:超过30岁的子女,若无稳定工作,可以顶替父母的职位,前提是父母需要立刻办理退休。
其时,小姨的养父迅速退休,将家里仅有的职位给了儿子。小姨不得不接受了外婆的安排:她将顶替外婆,去大集体性质的烟酒杂货店上班。这对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小姨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将不必冒着寒风,摇着小船去大运河上当清垃圾的临时工了,她将回到市中心,穿上统一的围裙,连说带笑地替街坊四邻服务,为他们零售油盐酱醋和雪花膏,端午卖鸭蛋,中秋卖月饼,腊月卖糖果和咸货,从此,她将按月领工资,有余力为儿子订牛奶,买几卷毛钱来打毛衣了。
而外婆,因退休后收入减少,不得不把小舅舅的婚礼办在了家里。借来的大圆桌一直从客堂间排到了外公外婆的卧室里,一部分亲友不得不坐在外婆外公的床边吃酒席,当然,大家都不太在乎,尤其是长辈们看到我小姨也带着她的养父养母来参加婚礼,难免高兴得多喝了两杯封缸酒。
按照两边父母在攀谈中形成的共识,之后,我小姨可以自由决定逢年过节去“哪个娘家”。而在外婆外公的晚年,他们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小姨和小舅舅联手安排的,外婆年纪大了以后变得手抖,很难摊出那又薄又圆的蛋饺皮了,小姨就做了一碗又一碗的蛋饺送到外婆家来,有的蛋饺里包了猪肉与香菇,有的蛋饺里包了鸡茸与冬笋,还有的蛋饺包了外婆最喜欢的荠菜与虾仁。我小舅舅说:这娘俩亲密得让人嫉妒。她们坐在小板凳上,在外婆烤火的煤炉上炖了一个最普通的小砂锅,两个人端着搪瓷碗,就着暖锅,低声谈天,一说就是小半天。小姨对外婆而言,是失而复得的女儿,而并非贵客,于是,砂锅里只装着最便宜的食材:粉丝、白菜、切片大土豆与萝卜,但只要蛋饺没有缺席,汤水就有醇厚的鲜甜味,这风雪夜的寒意,就不会沁入骨髓了呀。